寒食帖
厚 圃
三年前,小女將去海外留學(xué),,我特意在清明節(jié)帶她回趟潮汕老家,,掃墓祭祖,既是向先人辭別,,也是想讓她知道,不管走到哪里,,她的根都在這片土地上,。再說了,也正好通過此次的祭奠,,學(xué)習(xí)如何面對傳統(tǒng)文化中避諱的死亡,,明白人之生而自然,,死也自然,這生死聚散,,乃宇宙之恒定,。
潮汕人管上墳掃墓叫“掛紙”,清明時叫“掛春紙”,,冬至?xí)r叫“掛冬紙”,,如此叫法,應(yīng)該跟人們拿土塊將五彩紙條或紙錢壓于碑頂墳身的習(xí)俗有關(guān),。
記得那天并沒有紛紛細(xì)雨如泣如訴,,也沒有一川煙草滿城風(fēng)絮,暮春的陽光帶著一點熱烈,,我們把車開到山腳下,,與從深圳過來的堂哥一家子會合,氣氛輕松而又融洽,。我父親和每年都來幫忙的親戚佳舅走在前面帶路,,我們十幾個沿著山道邊走邊聊,有一陣子我竟然產(chǎn)生了來踏青訪春的錯覺,。到了半山腰的墓地,,佳舅摘下草帽戴上手套,拿著鐮刀鋤頭清除一年來亂長的樹枝雜草,,給墳身添上新土,。我拿著紅綠兩種顏色的油漆重描那些模糊褪色的碑文,當(dāng)描到老輩人的名字時心頭還是微微一顫,,他們都還留存在我的記憶里,,不僅沒有被時間的流水卷走反而被錛琢得更加棱角分明。長眠在此的四位老人,,雖然都是高壽離世也離開了我們好多年,,但那種淡淡的感傷仍然難以抹去。
我祖父祖母的紀(jì)念儀式省略了家鄉(xiāng)那些燒紙,、燃香,、獻(xiàn)牲、放鞭炮的環(huán)節(jié),,保持著場面的潔凈與安寧,。我父親站在最前面,我們在后面排成幾行,。我父親朗聲喊著老輩人,,就像他們還活著一樣,向他們依次介紹了來看望他們的子孫,,四周立即騰起一種莊嚴(yán),、肅穆的神圣氛圍,,我們隨著父親的口令向祖先三鞠躬,獻(xiàn)上鮮花……在父親宣布禮畢之后,,那種凝重的氣氛才松懈下來,。之后我們便散開來,喝著水,,眺望遠(yuǎn)景,,日頭又升高了一大截,照耀著山坡溝壑林木還有一個個隆起的墳頭,,來掃墓的鄉(xiāng)親越來越多,。我們便告別了祖先,沿著原路返回,,再次感受到春天萬物生長,、“皆清潔而明凈”的美景,?;厝サ穆飞希∨?xì)細(xì)問起我們所祭奠的祖輩,,關(guān)于他們的生前也關(guān)于他們的離開……這些年,,大家都說掃墓不過三代,隨著農(nóng)村城市化已成事實,,鄉(xiāng)土中國里的家族終將分崩離析,,我們看到上一輩在這個時代的夾縫中倉皇,也看到下一代在不理解中淡漠,,雖然我們都知道,,不管現(xiàn)代社會如何進(jìn)步,親情都將永遠(yuǎn)值得守護(hù),。
后來,,我們找了一家飯館吃飯,父親又專門跑去街邊為小女買了點“糖蔥薄餅”和“樸枳粿”,。據(jù)吾邑《澄??h志》所載,清明節(jié),,潮人愛吃這兩樣小吃,。糖蔥薄餅由餅皮、餡料組成,,餅皮類似裹片皮鴨的荷葉餅,,軟薄如紙。甜餡是用白糖和麥芽糖經(jīng)過特殊加工而成的“蔥糖”,,上面還撒著些碎花生白芝麻,,咬一口香酥甜脆美不可言,。明代的《潮中雜記》中提道:“潮之蔥糖,極白極松,,絕無渣滓,。”小時候我們常聽到販子沿街叫賣:“糖蔥薄餅,,有食有續(xù),,油麻粘牙香半晌”,潮汕若有知堂所提的《一歲貨聲》,,真得將它收入,。至于樸枳粿,是用樸枳樹葉和果實還有大米舂成粉,,攪拌后蒸制而成,。關(guān)于樸枳粿的由來,還有一個傳說,,明末,,元兵于清明前入侵潮汕平原,老百姓只好逃入山林避難,,餓了就采摘樸枳葉,、果籽充饑,后來就慢慢演變成蒸制樸枳粿的食俗,。
最近這兩年,,因新冠疫情,我沒有回老家掃墓,。不過話說回來,,清明祭祖,也只是懷念先人的一種形式,?!凹蓝S,不如養(yǎng)之薄也”,,與其花大錢為逝去的親人找一方“風(fēng)水寶地”,,倒不如在他活著時好好孝敬他,給他生活上的照顧心靈上的慰藉,。有部卡通片叫《尋夢環(huán)游記》,,我看后頗有感觸,它通過亡靈故事講出了生與死的真諦,,死亡并不可怕,,不被人記住才可怕。親人也一樣,,只要你記得他,,他便活著,。其實我們對死者的懷念和追憶,也是我們?nèi)匀换钪囊粋€佐證,。是人皆會死,,千百年來,有多少帝王為了追求永生而著魔,,最終仙丹仙藥都沒能留住他們的生命,。既然追求肉身的永生而不能,人們便轉(zhuǎn)而追求精神的不朽,,在這世上,,能被一代又一代的人記住并傳頌著的,的確很少,,對于大多數(shù)普通人來說,,清明祭奠,既可讓我們的親人永生,,也可讓我們不死,,活在后人的記憶里。
說清明,,就不得不提到寒食,。清明原本只是一個節(jié)氣,,春意正濃水木清華,,從古畫里我們可以看到,先民們愛在這個時候踏青,、郊游,、蹴鞠、放風(fēng)箏,、打秋千,、插柳、射柳……因為寒食和清明離得較近,,人們便把寒食和清明合在一起過,,成了懷舊悼亡而又求新護(hù)生的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。寒食,,總會讓人想起蘇東坡的《寒食帖》,。也不知道是過節(jié)的冷清加劇了他內(nèi)心的孤單惆悵,還是生命中的不幸刺激了他的創(chuàng)作欲望,,他先寫下了兩首五言詩,,以“空”“寒”“破”“濕”四字道盡了自己窮愁潦倒的悲涼境況,而后又以同樣的心境揮筆重抄,,徐起漸快的節(jié)奏,,古怪多變的字體,,跌宕流轉(zhuǎn)的筆鋒,吶喊出一個文人積壓已久的悲憤,,給清明增添了一個獨特,、不朽的話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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